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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朝筆記 vol.5 谜一样的独角神兽(上)- the Unicorn Mythical Beast of Ancient China.




在以农耕文化为主的传统中国,人们对独角神兽既熟悉又陌生。


熟悉,指神兽是诸礼仪和官员服饰中的重要元素,传承经久,成为一种不证自明的存在;陌生,指人们对神兽的认知多非亲眼所见,主要凭史籍载文绘图或口耳相传,形成神兽形象的思维定式,其中想象附会的成分与日俱增。


在传世和出土的典籍、文物上,独角兽的形象千变万化。它们既有仁兽、瑞兽、怪兽、恶兽等功能之异,又有兕、天禄、麒麟、獬豸、白泽、狻猊、飞廉、穷奇等名称之别;独角的构造有软硬之分,形状有长短、弯直之异,生长位置有头顶、额前、鼻端之别。它们或精致或粗犷,或独立或依附,出现在各种材质的文物上。



综观古代文物上的独角神兽,多与犀、虎、龙、狮、鹿、羊、牛等有所关联。而神奇莫测之处是,神兽的形象经常组合变幻,标志性的角,时而独一,时而成双。加之诸独角神兽早期、晚期形象和功能变异极大,即使它们近在咫尺,我们不一定能确认它是何方神圣。故给神兽尤其是独角神兽正名,成为千古难题。数千年来独角神兽大行其道,其所承载的理念和诉求,也同样值得探寻。


独角兕和两角犀

在商周礼器中,兕多用来饰酒器,如兕爵、兕觥。《诗·周南·卷耳》言:“我姑酌彼兕觥,维以不永伤。”《左传·成公十四年》载:“古之为享食也,以观威仪、省祸福也。故《诗》曰:‘兕觵(觥)其觩,旨酒思柔,彼交匪傲,万福来求。’”据此意来解释,此筒形器当为盛酒的礼器,以兕为承足,符合“观威仪、省祸福”的精神需求。


战国 · 中山国 · 犀(兕)足蟠螭纹筒形器(张劲松 摄)


这件战国时期的筒形器出土于中山王墓。筒高58.5厘米,口径24.5厘米,铜身饰蟠螭纹。支撑筒的三只兽形态相近,独角长于前额,昂首张目,头侧扭,双耳警觉耸立,短尾,四肢短矮粗壮,身饰卷云等纹。兽的外形似犀牛,博物馆给其定名为“犀足蟠螭纹筒形器”。但此兽与同墓出土的“错金银铜犀牛屏座”头生三角的犀牛样貌不同,故很可能是在中国早已灭绝的独角犀——兕。


战国 · 中山国 · 错金银铜犀牛屏座

此犀牛屏座1977年出土于河北平山县中山王墓,长55.5厘米,高22厘米。犀牛双眼圆睁,两耳侧伸,鼻、额、头顶各长一角,顶角最大,角上均饰金线。其身躯硕壮,四肢短粗,长尾挺直。全身以金、银宽线错出卷云纹,颈部饰项带,纹样精致华丽。背上有一个长方形銎,用以插放屏风。


先秦和秦汉时期,这种三角或两角的犀牛文物较独角兕更多见。除流失海外的商晚期小臣艅犀尊,国内博物馆尚多见汉代制作的形肖犀牛的文物,可证战国西汉时期,犀牛是珍贵但真实可见的动物。

战国 · 巴 · 错金银犀牛青铜带钩

这件错金银犀牛青铜带钩1954年出土于四川昭化县宝轮院,长17.5厘米,高6.5厘米。犀牛体型健硕,短尾,四肢粗矮,鼻、额、头顶各长一角,鼻上的角向后弯曲,鼻端伸出一柱形钩喙。其通体饰错金银卷草纹,颇具装饰效果。

秦汉 · 石犀

石犀为整块红砂岩雕刻而成,长3.8米,宽1.2米,高1.7米,作站立状,腿短头长,躯干壮实。耳、眼、鼻、嘴雕刻简练,下颌及躯干饰卷云纹,风格质朴粗犷。角、尾未见,很可能是有意省略。石犀在1973年成都天府广场东北侧施工时曾被发现,由于技术原因,一直埋于地下,至2013年才重见天日,现收藏在成都博物馆。有学者猜测石犀与李冰治水有关。汉《蜀王本纪》载:“江水为害,蜀守李冰作石犀五枚:二枚在府中,一在市桥下,二在渊中,以厌水精。”此犀可能是府中二枚之一。

西汉 · 错金银云纹铜犀尊

错金银云纹铜犀尊1963年出土于陕西兴平县吴乡豆马村,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。尊长58.1厘米,宽20.4厘米,高34.1厘米。犀体态雄健,皮厚多皱,两角尖锐,两耳竖立,短尾,四肢粗壮,双眼镶嵌黑色料珠,形象生动,当为古代活动于中国的苏门答腊犀。


在已知文献中,未见“兕”为双角的记载。兕在汉代以前的典籍中较常见,且多见兕与犀、兕与虎等并称。《周礼·考工记·函人》载:“函人为甲,犀甲七属,兕甲六属,合甲五属。犀甲寿百年,兕甲寿二百年,合甲寿三百年。”意以兕皮做铠甲质量更好。《诗经·小雅·何草不黄》言:“匪兕匪虎,率彼旷野。”兕与虎并称,泛指猛兽。《山海经·海内南经》称:“兕在舜葬东,湘水南。其状如牛,苍黑,一角。”《山海经·西山经》称:“女床之山……其兽多虎、豹、犀、兕。”诸多文献中兕、犀、虎等并列,可知兕与犀是两种不同的兽,其鲜明特点是“似牛”“一角”。


唐 · 献陵石犀

献陵是唐高祖李渊(566—635年)的陵寝,在陕西三原县徐木乡永合村西。唐贞观九年(635年)五月,李渊卒,十月葬。陵前有石犀一对,其中一头现存西安碑林。石犀体型巨大,做工精致,身上鳞甲纹路清晰。鼻梁上的凸起应是尚未长成的独角,当是爪哇幼犀的形象。据《唐书》载:贞观初,林邑国(今越南)遣使贡驯犀。故石犀制作当是有所依据。


唐以后犀越来越少见,文献载述多非据实,以讹传讹,或将兕、犀混称,或称兕为雌犀,或直接称犀为“兕犀”。如唐刘恂《岭表录异》言:“犀有二角,一在额上为兕犀,一在鼻上为胡帽犀。牯犀亦有二角,皆为毛犀,而今人多传一角之说。”明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载:“南番、滇南、交州诸处有山犀、水犀、兕犀三种。”清陈大章《诗传名物集览》云:“兕犀止一角在顶。”清《渊鉴类函》称:“大抵犀、兕是一物。”当然,对独角犀似是而非的认知,并非中国古人的“专利”,近代欧洲也是如此。


1515年 · 丢勒《犀牛》木刻版画


德国画家丢勒的木版画《犀牛》曾于2017年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出。丢勒在1515年制作这幅版画时已小有名气,但他并未亲眼见过犀牛。这幅画是他根据对犀牛的描述和一位印刷工的素描稿而完成。这只被描绘的犀牛为印度犀,是当时古吉拉特邦的苏丹送给葡萄牙国王的礼物。这头罕见的犀牛经过5个月的航程到达葡萄牙首都里斯本时,激发起欧洲人的强烈好奇心。犀牛曾出现于古罗马斗兽场中,之后便销声匿迹,它的出现被视为古典文化复兴的重要证据。葡萄牙国王决定把犀牛转送给罗马教皇。遗憾的是,运犀牛的船只在前往意大利的途中遭遇风暴,犀牛在海难中丧生。


画面上方的文字是对犀牛描述,大意是:其肤色类似斑点乌龟,通体覆盖着厚鳞片,体量如大象,但腿更短,刀枪不入……传说它行动敏捷,活泼而狡猾。


没人能否认画中的动物是犀牛,而且是头独角犀。它有着壮硕的身躯、鳞状坚皮、变形的四肢、标志性的独角和脊背多出的小角,较真实的印度犀牛更为怪异。但丢勒的《犀牛》版画却风靡欧洲,200多年来,一直被认为是犀牛的真实模样。据此,我们也不难理解中国古代独角神兽是被如何“创造”出来的。


清《兽谱》中的鼻角兽


丢勒描绘的印度犀牛,在清乾隆时被称为鼻角兽。《兽谱》是乾隆时期的官修动物志,由宫廷画家张为邦、余省绘编。《兽谱》中鼻角兽形象和说明,与丢勒版的《犀牛》非常相似,应该是参考了丢勒版画。文中介绍的“鼻角兽,状如象而足短,身有斑纹、鳞介,矢不能入。一角出鼻端,坚利如铁。将与象斗,先于山石间砺其角以触。印度国刚霸亚地所产也”。丢勒版画对世界的影响,由此也可见一斑。


文物和图绘中犀的形象多样,既有肖形写实者,也有辗转创作者。追踪寻迹,可略分为三类:汉代流行的“似豕”、两角的犀牛是形据苏门答腊犀;“似牛”“一角”的兕,当是爪哇犀,也称小独角犀;爪哇犀和印度犀曾被认为是同一物种,但实际印度犀体形更大,皮肤皱褶明显,有鳞片,也称为大独角犀。

清《兽谱》中的兕


清《兽谱》肇始于乾隆十五年(1750年),于乾隆二十六年(1761年)完成,是一部图文并茂的动物志,计绘有传说中的瑞兽、神兽和域外异兽180幅,并对每一种动物的名称、习性与生活环境等作简要说明。《兽谱》对兕的描绘,突出了独角,但改变了其身材壮实、四肢粗矮、短尾的事实。对兕的说明是:“一角,色青,重千斤,状类犀,亦曰沙犀。或云兕即犀之牸。牸犀角理细腻,文斑斑然,美于服饰,俗所谓斑犀也。性善抵触,古人为觥……”文中牸犀的“牸”,意为雌。


相较于转述文献及转绘图像,出土和传世的古代文物更肖形写实。尽管爪哇犀(似牛,一角)、苏门答腊犀(似豕,两角或三角)、印度犀(大独角犀、鼻角兽)早已在中国灭绝,但凭借文物,我们能条理清人们观念中的错乱。

独角与多角镇墓兽


西汉 · 木雕独角兽(安洋 摄)


两汉时期,北方墓葬中开始流行独角镇墓兽,与春秋战国时期流行于楚国的鹿角镇墓兽风格迥异。此木雕独角兽1959年出土于甘肃武威市磨嘴子汉墓,现藏甘肃省博物馆。兽长57厘米,高38.5厘米,独角前刺,尖尾朝天,四肢跨开,呈奋力前冲的姿势。具有标志性的独角和直尾呈90度,长宽略同,明显较四肢粗壮,夸张不失协调,构成力量的核心。兽身饰彩绘,两只大耳也较夺目。它颇为符合今人对传说中的獬豸神兽的想象。獬豸又名廌,《说文》释曰:“似山牛,一角。古者决讼,令触不直者。”传说獬豸能辨识善恶忠奸,明判是非曲直,自汉代以来,多以獬豸为执法公正之象征。但类似独角兽多出于墓葬,且多被放置于墓道口,独角向外,似乎在抵挡鬼魅的侵犯。从实用功能看,独角镇墓兽与传说能触不直的獬豸,拉开了一定距离。


汉 · 彩绘木雕独角兽


此件木雕独角兽现藏于甘肃省博物馆。兽身布满彩绘,身首一体。它身大头小,低头含胸,目光向下,无耳,夸张的独角,修长微扬的扁尾,增添了神兽勇往直前的动感。独角饰圆圈纹,身尾以线条勾勒毛发,造型虽简,但不失韵动传神。东汉杨孚《异物志》云“:北荒中有兽,名獬豸,一角,性忠,见人斗,则触不直者;闻人论,则咋不正者。”目前所见汉代独角兽以河西地区出土为主。另此兽无耳,似无法“闻人论”。


东汉 · 青铜独角兽


此独角兽为青铜铸造,出土于甘肃酒泉市瓜州县境内的潘家庄汉墓群,现藏于瓜州县博物馆。兽头顶独角尖锐细长,尾佚失,前肢微错,呈缓步行进状,形态古拙。史籍载录的獬豸有羊形、牛形、鹿形等不同形态,共同之处是头上长有独角,但角的长短未见描述。河西地区汉代独角兽呈明显的区域文化特征:头顶长角,尾巴翘起,羊形细腿错步前行。


魏晋 · 青铜神兽


青铜神兽1956年出土于甘肃酒泉市下河清18号墓,长70.2厘米,高24.5厘米,兽身表面布满或飘逸或卷曲的毛发。它身躯不大,俯首含胸,颈部高耸,于圆曲中蕴藏着无穷的力量;前腿直立,后肢弯曲,头顶长刺,宽尾高扬,形成约30度的倾斜,一幅屏息伏冲的临战姿态。夸张的长刺和宽尾是可拆卸的组件,几与兽身等长,平添了神兽的神勇气概。与汉代质朴型独角兽相比,此兽锐角上出现了模仿戟式兵器的分叉;尾巴被加宽,形似一把扁刀。伴随“武器”的增加,神兽的镇墓功能也更为强大。


汉代画像石上的独角兽


此画像石收藏于山东巨野县博物馆。中间的一兽正被两兽夹击,抑或三兽正在嬉戏。它身形似牛,头顶独角长而锐,后蹄奋起,尾顺势扬起但缺乏力度。在前后两兽的强大攻势中,它似无招架之力。从功能上看,它应是怪兽或恶兽,与镇墓兽有别。


东汉 · 青铜神兽(杨帆 摄)

山东诸城市博物馆中有一件被称为“铜獬豸”的镇馆之宝,20世纪70年代出土于诸城市凉台乡前凉台村汉阳太守孙琮墓。兽长64.5厘米,高30厘米,重13.1公斤,铸造于东汉时期。神兽三脚踏地,一肢前抬,低首翘尾,尾端分叉。其头顶纵向排列四支锐角,一主三副;两耳亦前刺如矛。博物馆解说称“这件铜獬豸出土于有纪年的汉墓之中,是目前我国发现时代最早的獬豸之一”。


这件四角神兽应该不是獬豸,在魏晋墓葬出土的陶制镇墓兽也多见类似形象,考古报告一般定名为“穷奇”。“穷奇”是上古与“混沌”“梼杌”“饕餮”齐名的四凶之一,是传说中抑善扬恶的怪力乱神。史载“邽山有兽,状如牛,骡尾蝟毛,音如嗥狗,斗乃助不直者,名曰穷奇,亦能食人”(明《三才图会》)。到了东汉,穷奇变身为“追恶凶十二神兽”之一,“厥形甚丑,驰逐妖邪,莫不奔走”。可见“穷奇”是兼具善与恶的古代神兽。



北朝 · 陶质独角兽


此陶独角兽长42厘米,高23.5厘米,现藏陕西历史博物馆。其形体似牛,壮硕,两耳耸立,头顶独角前伸,嘴大张似吼,肩部生翼,尾部留有圆孔朝上,原当有插尾。与汉代独角兽多呈前驱行进所不同的是,此时的独角兽多呈静立姿态,似通过吼叫和利角来震慑鬼怪。


综观汉代以来独角或多角镇墓兽的演变,有明显的时代和地域特征。基于佑人避邪、守护亡灵的主要功能,独角镇墓兽与传 说中能“触不直而去之”的獬豸神兽关联并不紧密。镇墓兽的形象经历了由质朴向繁复的发展过程,其功能也由单一向复合延伸,成为聚合多种动物神力的“超现实”物体。从史籍、传说中的神兽,到能看得见、摸得着的实物,独角兽有几个发展脉络,其中一脉是走向冥界,这与走向现实和理性的任法兽——獬豸,演化路径并不相同。


辟邪神兽


历史上的辟邪神兽有狭义和广义两种解读。


狭义的专指东汉时流行的头饰双角的有翼狮虎形神兽,以置于墓域神道“辟御妖邪”(颜师古语)为主要功能。广义的辟邪神兽包容东汉、南朝立于神道中的各类有翼神兽,而无论其为独角、双角、无角或雄雌,也无论其被称为天禄、麒麟。


其外在特征形成一定模式化风格:身形如狮似虎,张口吐舌,獠牙外露,肩生羽翼,粗尾、爪足、短耳,昂首挺胸,跨步向前,对称设置。它们在“辟御妖邪”的同时,也彰显带有社会等级之差的礼制法度,故而体量与威猛之势成比例增长。


标新立异的辟邪神兽,堪为古代礼制神兽创制的榜样。


有翼狮虎形神兽:辟邪

汉代,随着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深入,创制性神兽层出不穷,天禄、辟邪、麒麟等均位列其中。在中华文化的强势气场中,外来的珍禽异兽渐化身为具有等级特征的礼制神兽,出现在殿堂、陵墓等带有政治景观意义的场所。巨大的体量、威严的神态、奇异的造型、强盛的气势,使这些神兽成为古代礼制文明发展的见证。


物勒“工名”和“兽名”


东汉 · “成奴作”石天禄及其颈背的铭文


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古代中国展厅,一件石雕神兽霸气十足。兽高,122厘米、长165厘米,肩生羽翼,四肢、长尾刚劲,头顶上扬的独角分外醒目。石兽后颈刻有隶书“缑氏蒿聚成奴作”七字,铭刻内容与汉代流行的“物勒工名”惯例相符。


“物勒工名”制度流行于战国中期以后。秦国等变法强国为了加强对兵器、度量衡器等生产制作的质量监控,建立起明确的质量考核和责任追溯制度,“物勒工名”便是推行这一监管制度的基础,并有相应的法律作为配套支撑。


湖北云梦睡虎地出土秦简中的《工律》《效律》《秦律杂抄》对工匠、工长制作兵器、公器等未按规定“勒名”所面临的惩罚作出了明确规定。如《效律》规定:“公器不久刻者,官啬夫赀一盾。”


这一制度在秦汉以后也被广为遵循,《唐律疏议·杂律》“器用绢布行滥短狭而卖条”规定了相应处罚,并引用《礼记·月令》解释道:“故《礼》云:‘物勒工名,以考其诚。功有不当,必行其罪。’其行滥之物没官,短狭之物还主。”


东汉 · 宗资墓石天禄 安洋 摄


李贤注《后汉书·灵帝纪》称:“今邓州南阳县北有宗资碑,旁有两石兽,镌其膊一曰天禄,一曰辟邪。”如今宗资墓前的天禄兽四肢和头部残损严重,但肩翼处尚清晰可见“天禄”二字(明代补刻),只是无法辨别其为独角抑或是双角。


东汉 · “成奴作”石辟邪 张劲松 摄


洛阳博物馆一件汉代辟邪石雕同样刻有“缑氏蒿聚成奴作”七字,原来它与“成奴作”石天禄是同时出土于河南洛阳涧西区孙旗屯的一对神兽,并由同一工匠雕造。但这件石兽为双角。兽高109厘米,较独角天禄矮了13厘米,正是双角顺伏之故。


这原是一对陵墓石兽,名为天禄、辟邪。


“天禄”在先秦文献中为吉语,意为天赐福禄,《尚书·大禹谟》有“四海困穷,天禄永终”之语。东汉时,“天禄”化身为墓道上的神兽。假托东方朔之名撰辑的《海内十洲记》是一部志怪小说集,成书时间约在汉末六朝,正是天禄、辟邪神兽流行的时段。该书记载汉武帝听西王母说大海中有祖洲﹑瀛洲﹑聚窟洲等十洲﹐皆人迹稀绝,便召见东方朔问各洲所产异物。


书中记西海中北接昆仑二十六万里的聚窟洲“有狮子、辟邪、凿齿、天鹿”,其共同特征为“长牙、铜头、铁额之兽”。《汉书·西域传》记载乌弋国“有桃拔、狮子、犀牛”,三国魏孟康注曰:“桃拔一名符拔,似鹿,长尾,一角者或为天鹿,两角者或为辟邪。”


据此,中国国家博物馆的石雕独角兽名为“天禄”,洛阳博物馆的石兽为“辟邪”,它们均是基于西方异兽而创制。


礼制神兽的气韵


西汉 · 玉辟邪 张劲松 摄


陕西咸阳汉元帝(公元前48~公元前33年在位)渭陵遗址出土了两件玉雕兽,一件高5.4厘米、长7厘米,顶有双角,肩腹饰羽翅,此当为辟邪。另一件玉兽相对矮小,高2.6厘米、长6.2厘米,独角有翼,呈紧张的临战姿态,较为写实,当为天禄。

西汉 · 螭凤纹玉剑珌 张劲松 摄


螭为传说中的无角龙,但汉代的螭不仅有夸张的独角,而且呈现出与虎、豹融合的趋势。这件螭凤纹玉剑珌长5厘米、宽4厘米,一面高浮雕独角螭龙,身躯似虎,与传统的龙蛇形差异较大。另面透雕凤鸟,鸟首探出与螭首相望。


东汉 · 玉辟邪


这件出土于陕西宝鸡市北郊东汉墓的玉辟邪器形高大、气势威猛。玉兽残高18.5厘米、长18厘米,肩腹饰双层翼翅,双角上勾,作仰天长啸状。兽尾部的方形榫口应是长尾的接口,背部和头顶柱状插座上的饰物已失。




东汉 · 掐丝镶嵌金天禄 安洋 摄


河北定县北陵头村中山穆王刘畅墓出土的一对金制天禄、辟邪颇为精巧。独角天禄高3.1厘米,双角辟邪高3.3厘米。两兽张口露齿,长尾拖地,均作昂首阔步状,与东汉流行的石雕天禄、辟邪造型近似。

东汉 · “天禄”铜镜(采自《文物》2016年第3期,第62页)


浙江杭州余杭区星桥镇出土的一面对兽铜镜上铭刻“天禄”二字。镜钮外饰两只张口相向的龙首神兽,左为双角兽,右为独角兽。这提示,天禄和辟邪也可以各自成对出现,角的不同或示雄雌之别,或为造型上的同中求异。


肩生双翼,如虎似狮

“国之大事在祀与戎”,祭祀历来是礼制的重要组成。东汉是中国古代墓葬制度的变革期。《汉官仪》曰:“古不墓祭。秦始皇起寝于墓侧,汉因而不改。”东汉时期,原本在殿堂和宗庙举行的郡国“上计”礼和诸侯王的“酎祭”礼也移至陵寝,名为“上陵礼”。上行下效,墓祭礼仪及相应的配置受到重视。当时理想的茔域由石阙、石人、石兽、墓碑、祠堂、树木、封土等构成。石阙表示威仪等第,石人意为守卫墓域;石雕羊、马、驼、狮或示壮观,或意财富;而石雕天禄、辟邪,不仅寓意等级、地位,亦具有驱邪护墓的功能。


东汉 · 嘉祥武氏祠石狮


山东嘉祥武氏祠石阙正面有建和元年(公元147年)题铭,言“孙宗作师子,直四万”。这对师子(狮子)高124厘米、长145厘米,身形威猛,两角顺俯于脑后,羽翼不显。可能墓主的身份尚未达到使用天禄、辟邪的级别。

东汉 · 伊川县石辟邪


出土于洛阳伊川县东高村的石辟邪身高111厘米、长172厘米,双角挺立,阔嘴长牙,肩生双翼,造型威武。西汉《急就篇》云:“射魃辟邪除群凶。”唐颜师古注:“射魃、辟邪,皆神兽名……辟邪,言能辟御妖邪也。”


东汉 · 孟津县石辟邪


河南孟津县会盟镇油磨坊村出土的石辟邪高190厘米、长297厘米。兽头顶耸立的鬃毛形成类似独角的效果。石兽的出土地点距光武帝陵不远。唐《封氏闻见记》载:“秦汉以來,帝王陵前有石麒麟、石辟邪、石象、石马之属,人臣墓前有石羊、石虎、石人、石柱之属,皆以表饰坟垄,如生前之仪卫耳。”


东汉 · 许昌石辟邪


河南襄城县颍阳镇出土的石辟邪,头、肢和尾部残缺,残高202.2厘米,身长230.8厘米。兽身形矫健,肩生羽翼,胸背肌肉丰满。据称可能是东汉开国功臣淮陵侯王霸(?~公元59年)墓前的神兽。


东汉 · 许昌石辟邪(石虎) 张劲松 摄


河南许昌市建安区榆林乡的石辟邪高130厘米、长150厘米。兽昂首挺胸,张嘴伸舌,瞪目直视,体态威猛,和汉代瓦当上的白虎形象颇为相近,与东汉辟邪肩生双翼的特征不符,当为石虎。


东汉 · 偃师石辟邪 张劲松 摄


河南偃师商城博物馆的东汉石辟邪头顶双角,肩饰羽翼。汉孔鲋《小尔雅·广言》:“辟,除也。”辟邪意为驱走邪秽、祓除不祥。较之埋于墓葬中的小型镇墓兽,神道上的石雕兽更具有震慑力,也更具社会影响力。


东汉 · 芦山樊敏墓石辟邪


四川雅安市芦山县的樊敏阙始建于东汉建安十年(公元205年),阙前原有一对石雕神兽已移置于室内。两兽尺寸相近,均高145、长200厘米。一为雄性,前爪抚蟾蜍;一为雌性,前爪抚蟹。兽肩饰双翼,昂首挺胸,风格质朴。



南朝宋 · 初宁陵双角天禄(辟邪)和独角麒麟 陈虹池 摄


初宁陵位于今江苏南京市麒麟门外,是南朝宋武帝刘裕(363~422)的陵墓,遗存有一对石雕兽。天禄居东,高280厘米、身长296厘米,双角已失,双翼呈鳞羽和长翎状;麒麟居西,身长318、残高256厘米,独角尖残断,四足缺失,双翼形状与天禄相似。


南朝齐 · 景安陵天禄 杨明 摄

景安陵位于今江苏丹阳市,陵主为齐武帝萧赜(440~493)。陵前仅存石兽一对,西为麒麟,已成残躯;东为天禄,高210厘米、身长315厘米,突胸长颈,头、颈、背、翼部装饰繁富,给人以庄严华贵之感。


辟邪神兽的元素

从传世和出土文物看,东汉、南朝是辟邪神兽最流行的时期。尽管其样貌有些差异,又有独角、双角、无角等不同放置,乃至天禄、辟邪、麒麟等名称之异,但总体而言,其共同特征表现为有翼狮虎形神兽。


狮子是西方异兽。汉代,西域的狮子被不断进贡朝廷。《后汉书·西域传》记载:“章帝章和元年(公元87年),(安息国)遣使献师子、符拔。”《后汉书·班超传》载:“月氏尝助汉击车师有功,是岁贡奉珍宝、符拔、师子。”而作为神兽辟邪之名的出现,几乎与狮子的入贡汉廷同期,这似乎隐喻着两者的互动关联。


中国传统四灵(青龙、白虎、朱雀、玄武)崇拜中的白虎也与西方有关。战国秦汉流行的虎符、秦汉瓦当中的白虎形象,均身姿矫健、气势威猛,与东汉的辟邪造型神态相近。东汉应劭著《风俗通义》言:“罔象好食死人肝脑……罔象畏虎,故于墓前立虎也。”罔象是传说中的水怪或木石之怪。古代中国人认为“虎者阳物,百兽之长”,能驱鬼辟邪,故“画虎于门,当食鬼也”(《后汉书·礼仪志》注)。而中国人对虎的熟悉和认知,远高于狮子。在塑造辟邪神兽时,借虎画狮,既便于雕刻者的创作,也契合虎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勇武形象。


真实的狮虎均无羽翼。战国秦汉时期,带羽翼装饰的动物雕塑首先在西域一带流行。随着丝路交通的通畅,这些被誉为“斯基泰风格”的有翼神兽,逐渐影响到中原地区,并插翅于辟邪之身。而羽翼的流行也与汉代推崇的灵魂升天、羽化成仙观念有关。


就东汉、南朝陵墓礼制神兽的功能而言,“辟邪-天禄”的匹配定名较之“辟邪(或天禄)-麒麟”更为合理。在汉代铜镜铭文中,也确有“辟邪配天禄”之语。但检之于史籍,亦多见文献与文物的不合之处。三国魏孟康言:“桃拔一名符拔,似鹿,长尾,一角者或为天鹿,两角者或为辟邪。”文中的“或为”二字已表明不确定性,且东汉、南朝的神道上未见“似鹿,长尾”的石兽。这种源于鹿、天马的有翼神兽应是天鹿(禄)、麒麟的另一种演化体系,其发达程度和延续性,并不亚于辟邪神兽体系。

*** 文/图 中国政法大学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李雪梅教授原载于《中国法律评论》2021年第3期影像栏目(第161-166页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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